记忆中,一年级下学期学孟浩然的古诗《春晓》,春暖花开的季节,一首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”成为了很多人童年的美好记忆。
清人沈德潜评价孟诗“语淡而味终不薄”,《春晓》即为其中翘楚,整首诗的描写行云流水,韵味悠远深厚,仿佛在这短短的四行诗里,蕴涵着整个品味不尽的春天。在大众认知层面,《春晓》的知名度媲美《静夜思》,孟浩然由此成为了国民诗人。
孟浩然是襄阳人,生于689年,卒于740年,这五十多年正是大唐帝国国运日隆的时候,盛世。孟浩然的一生,在盛世的光环下显得波澜不惊。《旧唐书》对其记载仅四十余字:“孟浩然,隐鹿门山,以诗自适。年四十,来游京师,应进士,不第,还襄阳。张九龄镇荆州,署为从事,与之唱和。不达而卒。”“不达而卒”四个字,道尽了孟浩然的一生,满腹经纶却没有机会封妻荫子,只能寄情山水。
不达的背后是什么原因呢?
【朝堂危险 望而却步】
回顾孟浩然的一生,会发现他对政治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,比如他18岁就中了县试,迟至40岁才到长安参加省试。开元年间的科举是风气最为活跃的,李隆基励精图治,广开贤路,特诏举行的制举考试,还出现过“高才沉沦草泽自举”的科目。
再者,他也写过不少干谒诗,希冀大人物举荐,但写的隐晦客气,如写给张说的《临洞庭》就有很强的分寸感,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。坐观垂钓者,徒有羡鱼情。”
孟浩然青少年时代工于读书,18岁在襄阳县试中一举高中,受到了时任襄州刺史的张柬之,也就是那位发动政变要求武则天还政的唐代名相的青睐。为人方正的张柬之对孟浩然大加赞赏,据刘文刚等人考证,孟浩然也借此机会与张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他诗中多次出现的张明府、张郎中即为张柬之的孙子张愿。但好景不长,张柬之再次受到武三思的诬告,被唐中宗流放岭南,客死途中。这可能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带给孟浩然的第一个印象。
张柬之的政敌郑愔与孟浩然有往来,但孟浩然不知道,郑愔是一个贪赃枉法阴谋叛乱的贰臣。郑愔串联谋反途中,特意到襄阳拜访时年21岁的孟浩然,孟为其写下了《听郑五愔弹琴》,将其比为魏晋名士阮籍:“半酣下衫袖,拂拭龙唇琴。”
第二年郑愔阴谋失败被杀,孟浩然不得不远走巴蜀避祸。波诡云谲的政治让他有了望而却步的心思,才感叹“余意在山水,闻之谐夙心。”
【当羊祜,还是庞德公?】
襄阳山水形胜,有着厚重的人文传统,无数风流人物曾在此流连,庞德公和羊祜成了孟浩然理想的两端。庞德公是东汉末大隐士,诸葛亮、庞统的推手,拒绝刘表的征辟,最后在鹿门山采药而终。羊祜是魏晋名臣,曾镇守襄阳与东吴对峙,广施德政深受百姓爱戴。《晋书·羊祜传》记载,“祜乐山水,每风景,必造岘山,置酒言咏,终日不倦。”他故去后,百姓为其在岘山立碑。
闻一多说“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,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,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”,这个解读不可谓不浪漫,但有些想当然。理想的一端是庞德公那样终老深山,一端是羊祜那样文武双全德泽乡里,两位先贤想必都让孟浩然魂牵梦萦。
身处天下太平的盛唐,羊祜对孟浩然的吸引力也更大一些。从诗也能看出端倪,他直接写岘山的诗有《与诸子登岘山》《登岘山亭寄晋陵张少府》《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》《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》《岘山送张去非游巴东》《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》《岘山饯房琯崔宗之》《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》《伤岘山云表上人》等9首,直接写鹿门山的有《和张明府登鹿门山》《王迥见寻》《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》《登鹿门山怀古》《夜归鹿门歌》等5首,还在《春初汉中漾舟》《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》《送贾昇主簿之荆府》《途中九日怀襄阳》《送王昌龄之岭南》《送韩使君除洪府都督》等诗提到羊祜和岘山,如“羊公岘山下”“泪忆岘山堕”。《夜归鹿门歌》写道“岩扉松径长寂寥,惟有幽人自来去”,庞公栖隐处是可以自来去的,成为羊祜是要努力一番的。
【当官不急 喝酒要紧】
在多次送别进京赶考的朋友以后,公元728年,40岁的孟浩然终于前往长安应试。他在《长安早春》中写道“何当逐荣擢,归及柳条新。”表达了渴望及第和志在必得的心情。但京城的历练让他打开了格局,在秘书省赋诗联句,孟浩然一句“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”,让在座的人都不敢提笔,让当时文坛巨擘张九龄、王维“雅称道之”。
造化弄人,孟浩然却落第了。之后他写了不少诗发泄不满,“北土非吾愿,东林怀我师。黄金燃桂尽,壮志逐年衰”(《秦中寄远上人》)、“岂直昏垫苦,亦为权势沈……寄言当路者,去矣北山岑”(《秦中苦雨思归,赠袁左丞、贺侍郎》)。品其诗意,仅仅是发牢骚,说朝廷不赏识自己,并没有控诉朝廷用人不公。据《登科记考》记载,孟浩然参加科举那年知贡举的是严挺之,严挺之是接济杜甫一家在草堂定居的名将严武的父亲,选才向来以平允著称。
出仕做官的想法,在孟浩然心里淡了很多。“且乐杯中物,谁论世上名。”(《自洛之越》)。从开元十七年到开元二十四年,孟浩然一路游历了大半个中国。
活动范围大了,朋友也多了,以前认识的,友谊加深,新结交的,一见如故。王维、李白、王昌龄、王之涣、杜甫等璀璨中国文学星空的大诗人都成了他的知交。王维有《送孟六归襄阳》:杜门不复出,久与世情疏。以此为良策,劝君归旧庐。醉歌田舍酒,笑读古人书。好是一生事,无劳献子虚。李白有《赠孟浩然》: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两位从没有人生交集的旷世诗人,都对孟浩然“一往情深”。“无劳”“徒此”的字眼在诗中还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。
做官的机会不是没有。开元二十二年,山南东道采访使处置使兼襄州刺史韩朝宗想带孟浩然进京举荐做官。出发那天,孟浩然正好有朋友不期而至,就开怀饮酒,旁边人提醒他抓紧时间去赴约,孟浩然随口驳斥说:“业已饮,遑恤他!”韩朝宗大怒,甩下孟浩然就走了,“浩然不悔也。”
在友谊和仕途中,孟浩然选择了友谊。也许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性格短板不适合在官场混,也许他本能选择了逃避,但那个“颀而长,峭而瘦,衣白袍,靴帽重戴,乘款段马,风仪落落”的孟浩然确实不应该属于官场的。
【孟浩然遇到过唐明皇?】
人红是非多,孟浩然身后亦如是。五代的王定保在《唐摭言》里面记载了孟浩然遇唐明皇的轶事:
一旦,(王维)召之商较风雅,忽遇上幸维所,浩然错愕伏床下,维不敢隐,因之奏闻。上欣然曰:“朕素闻其人。”因得诏见。上曰:“卿将得诗来耶?”浩然奏曰:“臣偶不赍所业。”上即命吟。浩然奉诏,拜舞念诗曰:“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敝庐。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”上闻之怃然,曰:“朕未曾弃人,自是卿不求进,奈何反有此作!”因命放归南山。终身不仕。
《唐诗纪事》《唐才子传》中都对这个故事进行了转载,《新唐书》更是将其纳入正史中,孟浩然由此多了几分传奇色彩。故事读来脍炙人口,但却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,比如从头到尾看不到王维在干什么。清代何文焕在《历代诗话索考》就认为“王右丞私邀孟浩然于苑中,明皇微特不之罪,反使诵诗,千载奇逢。至诗句忤旨,乃其命也。葛常之谓右丞不于此时力解明皇之愠,为忌其胜己,故不肯荐。请问‘不才明主弃’句如何解?此等论言,真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”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孟浩然研究专家李景白先生曾经质疑孟浩然遇见过唐明皇的真实性,最直接的证据是《玄宗实录》和《旧唐书》等史料中未见记载,比孟浩然生活年代稍晚一些的王士源在《孟浩然集序》中也未提及此事。
唐玄宗是唐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,本就有很多亦真亦幻的传说附会在他及其臣子身上。《开元天宝遗事》《明皇杂录》《松窗杂录》《开天传信记》《本事诗》《杜阳杂编》《剧谈录》《桂苑丛谈》等八卦古籍比比皆是。或许后世对开元盛世颇为怀念,由此搜罗故事来美化他。孟浩然遇唐明皇的故事,突出了皇帝的平易,反衬了孟浩然的不堪。
作为文人修史的典范之作,《新唐书》强调这事儿,可能有欧阳修等人的私心在里面。宋仁宗礼贤下士,也碰见过柳永这种不懂事儿的人,这么处理一下,正好让宋仁宗心里舒服。孟浩然遇明皇事,与柳永见仁宗事,像是互文的关系。
【百年后知音是同乡】
晚年的孟浩然当过张九龄的幕府,由于身体抱恙和难以忍受官场的陋规,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回家养病了。
739年,王昌龄被贬岭南,路过襄阳探望孟浩然,孟浩然赠诗:“洞庭去远近,枫叶早惊秋。岘首羊公爱,长沙贾谊愁。土风无缟纻,乡味有查头。已抱沉疴疾,更贻魑魅忧。数年同笔砚,兹夕异衾稠。意气今何在,相思望斗牛。”740年,王昌龄遇赦北归,再次探望孟浩然。自认为已经痊愈的孟浩然与王昌龄放歌纵酒,未忌口吃了查头鳊,结果“食鲜疾动”,猝然而逝,享年52岁。
在孟浩然故去123年后的公元863年,时年25岁的诗人皮日休游历到了郢州,特意到孟亭凭吊同乡孟浩然,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内心激荡,提笔写下了《郢州孟亭记》。
开篇给孟浩然的文学史地位定性,“明皇世,章句之风……推李翰林、杜工部为之尤。介其间能不愧者,唯吾乡之孟先生也。”孟浩然是比之于李白杜甫而不逊色的人物。然后详论孟诗特色,“先生之作,遇景入咏,不拘奇抉异,令龌龊束人口者,涵涵然有干霄之兴。”择名句比之,不输萧慤、王融、谢朓等前代名家,并认为孟浩然是千古一人,“谓乎贫,则天爵于身;谓乎死,则不朽于文。为士之道,亦以至矣。”寥寥五百余字,孟浩然的绝代风华,跃然纸上。
生于晚唐乱世的皮日休,一生怀才不遇,他既是在怀念孟浩然,更是在怅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唐气象。
只是昨日种种难以再现,大唐在“百祀之弊”中走进了历史的尘埃中,皮日休也不知所踪。
来源:北京晚报 作者:何殊我